摘要:基于空间角度,以粤东林村为例,探讨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所面临的空间束缚及形塑的结构因素。结果表明:小农户依托空间的地理资源禀赋,通过示范性动员扩散与社会性嵌入发展策略,推动小农经济现代化进程。在小农经济现代发展过程中,小农户面临结构性空间束缚,主要表现为空间资源供给不足、空间设施建设滞后及空间发展区域锁定等问题。空间束缚是多方力量对村域空间的叠层性支配结构形塑的结果,多元主体基于自身发展意图和利益关系,以地理底层制约、社会惯习牵制、资本占有挤压和政策刚性规制等形式,共同支配村域空间,并在既有空间不断叠层累加,形成具有约束性的复合空间结构,进而束缚小农经济现代化持续发展。据此,建议进一步关注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空间维度实践及其存在困境,完善相关空间设施建设,打破结构性空间束缚,为小农户营造更加有利的发展环境。
关键词:小农户;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空间束缚;叠层性支配
一、引言与文献综述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也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进一步明确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意义,强调要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的原则。中国式现代化的重点难点在农业农村领域,基础在于小农经济的现代化持续发展。这一方面是由我国大国小农的基本国情所决定的,小农经济在国民经济体系中具有基础性地位。“全国小农户数量占到农业经营户的 98.1%,小农户从业人员占农业从业人员的 90%,小农户经营耕地面积占总耕地面积超过 70%”,小农经济仍然是构成数以亿计小农户家庭生计的重要来源。另一方面则是小农经济持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在中国式现代化发展中扮演着稳定器和蓄水池的功能。因此,关注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实践样态演变及困境,持续推进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是新时期重要议题与内容,这不仅关系着中国式现代化发展进程,也关乎着乡村全面振兴的推进。
目前,关于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从主体关系视角出发,分析小农户本身及相关主体间关系对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影响。其一,关注小农户自身演化与转型对于小农经济发展的影响。如黄宗智认为,小农户因受内外因素影响而转向以高附加值的果蔬、肉禽等为内容的“新农业”发展,形成兼具劳动与资本密集型特征的现代小农经济。在小农理性扩张下,小农户能够更大范围使用现代生产要素,以此实现小农经济现代化转型。其二,着眼于小农户与新兴经营主体间关系,重点关注新兴经营主体对于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秩序的影响。地方治理主体通过培育专业大户、家庭农场和农业企业等新型经营主体以带动小农户融入现代农业发展格局中。然而在实践过程中,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也存在负面效应,如侵害小农户利益并挤压小农经济的发展空间另一方面是从外部环境视角出发,主张通过营造有利于小农经济发展的环境来促进农业现代化转型。一是优化相关要素配置,如地方治理主体通过自主治理加强土地碎片化治理能力,有助于提高小农适度规模经营能力。二是地方治理主体通过对小农生产和流通环节的有效介入来推进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如为小农生产提供包括新型物流体系建设在内的纵向一体化服务,构建社会化服务体系,发展专业合作组织,降低小农生产与流通成本。三是以产业空间组织方式助力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如通过产业区、产业集群等产业空间组织形式,实现小农经济基础上的规模经济发展,整合小农户对接大市场。既有研究从主体间关系与外部环境视角展示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不同路径,丰富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整体认识,但较少关注空间要素及其变化对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进程的影响。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发现,小农经济现代化持续发展正受到空间关系演变的制约。乡村空间的社会经济价值凸显,吸引着多元主体进行村域空间的开发与利用。由此,多元主体对于乡村空间的占有与利用,引发乡村空间“隐性剥夺”问题,农户的空间权益受损,制约着小农经济现代化持续发展。因此,本文基于空间角度探讨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空间束缚及形塑的结构性因素,且以粤东林村为案例展开论述,以期通过展示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实践样态与困境,进而为政策制定提供参考依据。
二、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空间维度及其内在关联
空间既是社会运作的先决条件,也是社会实践的结果。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派代表人物亨利·列斐伏尔提出“空间是社会的产物”核心观点,赋予空间更为丰富的社会政治内涵,突破将空间静止“容器”或“平台”的观念。社会及其行动者生产着空间,新的空间又被运用于社会实践中。空间作为对象和工具,参与社会经济发展并结构化为一种思维方式和认知工具,成为一种重要的方法论。随着社会变迁与技术进步,乡村呈现新的区位优势,促使人们对于乡村空间资源进行立体性开发。这使得乡村空间价值和功能得以凸显并且构成小农经济现代化转型重要基础和机遇。小农户基于特定地理空间资源,能够广泛使用现代生产要素,转向“新农业”为核心的现代化发展,赋予小农经济新的发展方向。第一,空间要素是实现小农经济现代化转型的媒介和手段。人们将空间作为重要战略手段、工具和媒介,创造适宜性的生产空间,从而为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创造有利条件。如通过设立有明确地理边界的农业产业园或主体功能区,集中配置生产要素,引导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地方主体对乡村空间的形态、结构、要素、区位、品质等方面的提升、改造或创造,促使乡村空间资源的有效开发与利用,改善农户生产空间条件。同时,地方主体通过重塑乡村空间的形态与功能,以此吸引外部资源,优化乡村空间功能布局和结构关系,并利用乡村地域空间的多功能价值培育乡村经济新业态[14]。这不仅为小农经济现代化转型与发展创造有利的空间环境,拓展新方向,也提升小农户“经营空间”能力。第二,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实质是要实现空间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有机统一。空间不仅具有使用价值,还具有交换价值,能够创造剩余价值。传统小农经济基于土地单维实践,其自给自足构成乡村内在循环体系,注重以土地为载体的空间使用价值。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既是立足于空间的使用价值,又是充分发挥空间的交换价值,实现两者良性互动。因此,一方面要为小农户营造良好空间环境,为其生产、栖居提供高品质的空间保障,使小按照学术惯例,本文所涉及的地名和人名信息均已匿名化处理。4农户能够享受现代发展红利,持续稳定维护乡村发展和空间使用价值。另一方面空间的交换价值兑现又进一步支持空间的使用价值,两者实现统一。这不仅为小农经济持续发展提供有利环境,也为留守在村中的农户提供经济支持,更为乡村社会生命延续提供基础条件,空间的叠层性支配结构束缚着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尽管空间是人们进行社会实践的重要资源和载体,但空间也是一种“事件与力量”,限制着人们行动与社会实践。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所依赖的空间及其相关功能、关系等,正遭遇来自不同主体以各自独有的形式占据并改造乡村空间,形成新的空间束缚。空间束缚会弱化小农户对于既有空间支配与利用能力,导致农户外流、村庄空间心化等问题,使得空间的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无法形成良性循环,最终不利于小农经济的现代化发展持续。这一空间束缚情境并非瞬间形成,而是社会与空间长期互动的结果。多元力量因其利益关系对同一空间进行共同支配,并随着时间积累在同一空间叠加,塑造和改变原有空间格局[12]及支配关系,从而形成特定复合结构,笔者将其概括为空间的叠层性支配结构。综上分析,本文建立在新的空间观研究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过程,以粤东林村的小农主导的茶产业发展为例,关注小农户基于“新农业”转型的空间实践,在其进一步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空间束缚,分析空间束缚形成的结构性因素。值得注意的是,本文的空间概念是多维属性的,既重视物质空间,也涵盖非物质性空间。
三、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空间实践呈现
本文案例源于笔者于 2022 年 7 月 5 日—25 日在林村进行的田野调查,期间主要谈村干部、党员代表、农户、茶厂老板以及返乡青年等,并参与观察村庄中茶叶加工厂、农户家庭工坊、茶园等。为进一步完善信息,笔者又在 2024 年 5 月通过电话访谈更新完善相关数据。本文所涉及材料均来源于调研时访谈材料、观察体验及相关政策文件,内容真实可靠。林村位于广东省东部地区,距离镇区约 15 千米,村庄分为上下片①,户籍人口 948人,共有 230 多户。该村面积 8.6 平方千米,以山地地形为主,山地坡度陡峭,种植条件较差。村内仅有耕地 26.67 公顷,耕作层较浅,农田漏水,20 世纪 80 年代之前主要种植水稻,每公顷产量约 3000 余千克,产量低,整体经济效益不佳。在家庭生计压力驱动下,部分农户尝试种植茶叶,逐渐转向以茶叶为核心的“新农业”发展,并形成集种植加工于一体的特色现代茶产业。
(一)空间的地理资源禀赋
地理空间是小农经济发展的物质基础,蕴含着独特资源禀赋和区位条件,直接影响小农户生产内容选择与小农经济发展方向。“我们村就是靠山吃山,山多耕地少,田地还漏水,并不适合种植水稻,但却适合种茶。”山地地理条件成为发展茶产业重要资源,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其一,土壤资源。林村土壤是以红壤和黄壤为主,偏酸性,有利于茶树生长。其二,气候资源。林村三面环山,北高南低,整体呈口袋型。北部高山能阻挡北边冷空气与南部暖湿气流,使得本地冬天气候略高于周边村庄 3~4℃,夏季气候又较其他村庄低 4~5℃,形成冬暖夏凉气候,雨热同期,更有利于茶树生长。其三,空间广度资源。林村空间面积山地达 800 公顷,加之茶树适宜山地环境生长,广阔的山地空间有利于茶产业规模化发展。其四,生态资源。林村周边无工业发展,生态环境良好,适宜种植高品质茶树,农户能够加工出优质茶叶。其五,空间立体性资源。林村多山地,地势落差较大,山地垂直地带性明显,不同海拔高度适应不同植被生长,内部就孕育出一个差异性空间,为小农户差异化发展创造条件。小农户根据山地垂直地带性,充分利用山地海拔高差种植不同品种茶树,既扩大种植区域,又延长茶叶生长时间,增加收益。
(二)空间的示范性动员扩散
空间具有展示性,能够为在场者感知,并构成情境性场域以改变人们思想。因此,空间作为重要社会动员策略,引领着人们的社会行动[17]。最初,小农户转向发展茶叶经济时存在诸多顾虑。为顺利推进小农向种茶、制茶转型,村干部采取空间示范性动员策略。一方面村集体组织农户到邻近滨镇实地考察其茶产业发展情况,借助地理邻近优势,通过现场观察和亲身体验增强农户信心。“我们都是熟人,情况能够很快就可以了解,他们也不会隐瞒任何,即使隐瞒通过熟人关系再了解,都会比较清晰的。”农户将了解到的信息通过村庄社会关系网络进一步扩散,增强集体共识。另一方面村集体开展局部空间实验,形成示范带动效应。空间具有展演功能,人们实践作用于空间本身,改变空间形态,能够被感官所感知和认识。林村由村干部、党员带头种茶,形成示范效应,并鼓励农户选择荒废地块试种植茶树。最初种植茶树的农户获得可观收益,其他农户看到转型效果后,种茶热情被激发,积极性和主动性大幅提升,从而降低推广成本和难度,逐渐在全村扩散。
(三)空间的社会性嵌入发展
行动者的理性行为并非独立于空间性(物质环境、社会结构、权力秩序、文化规范等),而是嵌入于具体的空间环境和秩序中[18]。空间的社会性嵌入发展成为行动者转型发展重要策略,在社会关系互动作用下,以小尺度空间嵌入更大尺度产业空间中,借助其规模性和集聚效应,实现自身发展,进而融入更大的经济体系网络。“我们村能够发展茶产业都是受到邻近滨镇的影响,滨镇最早开始种茶、制茶的,当时我们村一些农户到滨镇探亲,发现他们规模化发展茶产业带来效益,就开始模仿,并向村里建议发展茶产业。”由于林村与滨镇同属山区,地形相似,两边有通婚往来,社会互动频繁,形成跨区域的熟人社会网络,使得茶叶种植、加工、销售等信息能够在彼此间互通。基于地理空间邻近性和熟人社会关系,林村以村域整体空间为单元,嵌入滨镇茶产业空间格局。林村借助滨镇发展较为完善的茶叶交易市场,解决销售难题,降低培育和进入成本。同时,利用滨镇所积累较为成熟技术优势,降低转型过程中技术探索风险性和时间成本。这种发展策略有效解决了“新农业”发展中的销售和技术难题,使转型效果在较短时间内得以兑现,激发农户转型发展的积极性,并在全村推广,逐渐形成具有一定规模效应的专业茶村。
综上所述,空间的地理资源禀赋、示范性动员扩散以及社会性嵌入发展,展示出小农户与村集体有效利用自身空间特色资源、邻近关系以及空间展示性,实现从粮食作物向茶叶经济作物的“新农业”转变,并形成集种植和加工一体化的茶产业。在这一过程中,农户充分6挖掘村域空间的使用价值,提升空间的交换价值。空间交换价值的提升,不仅能够为小农户生存提供更有利的条件,也有助于保持村庄活力。
四、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中的空间束缚
随着林村“新农业”的发展壮大,农户对空间需求不断增加,希望获得更多空间资源以扩大自身生产。然而,以小农户为主的“新农业”持续发展整体上面临着空间束缚,主要表现为空间资源供给不足、空间设施建设滞后以及空间发展的区域锁定。
(一)空间资源供给不足
空间资源是主体发展的重要基础,任何人和事物的发展都离不开空间载体和空间支持。空间作为重要的资源要素,保障着主体发展。只有在空间资源充分供给的条件下,才能确保人类持续发展。林村虽然已经形成集种植与加工于一体的专业茶村,整体发展态势良好,但仍面临空间资源供给不足的困境。一方面在于种植空间资源紧缺,尤其体现在土地供应上。土地作为具体的物质空间形式,资源总量有限。目前村庄可用空间趋于饱和,能够有效开发的空间资源较少,农户种植空间的扩展受到诸多限制。另一方面在于加工空间紧缺。茶叶加工是提升茶叶附加值重要途径,而农户进行加工茶叶需要占据一定空间。目前林村仅有 59户家庭拥有充裕空间资源,大部分农户家庭缺乏充足空间资源。空间资源紧缺不仅会限制小农户扩大再生产能力,也制约林村茶产业整体规模发展。茶产业规模的受限,进一步影响林村产业空间集聚效应的持续发挥,进而阻碍小农经济的现代化转型。
(二)空间设施建设滞后
空间设施是行动主体发展的重要保障。通过创造特殊的空间(如交通基础设施),可以减少空间障碍[19],最大化利用空间资源,扩大空间行动半径和支配范围,增强要素流动性。在经验层面,主要表现为基础设施型建成空间,包括路网、水利等设施的空间产品。对于处于山区的林村而言,空间设施建设需求尤为迫切,尤其在空间资源有限的条件下,更需要通过基础设施空间建设与投入,挖掘村域空间潜在资源,提高村域空间利用效率,扩大农户的空间实践范围,缓解空间资源紧张局面。林村的空间设施建设整体滞后,如 2012 年修建的通村路是一条风险较高的挂壁公路,已无法满足林村整体发展需求。最为突出的是,海拔相对较高的中高山地区虽然具有潜在空间资源,但是由于坡度大于 25°,加上进山的生产路未硬化,生产极为不便,难以进行有效开发。“我们也没有办法,为了发展茶产业,我们还是开发高山,但是路不好走,有好几次进山采茶,都摔伤了。对于我们村而言,谁能够将两片的通山路修通与硬化,谁就有权威性。”此外,茶园水利配套建设也较为滞后,干旱季节茶树生长受到影响,整体产量下降。水利设施不足极大影响小农户生产实践,空间设施建设滞后使得小农户对空间支配能力不足,也不利于其生产转换,也限制空间交换价值的提升和发挥。
(三)空间发展区域锁定
任何空间的发展都与外界紧密相连。村域空间的发展嵌入更大尺度的空间格局中,成为内部网络和关系性系统[20]的重要节点,能够将外部资源转化为内部发展动力,共享更大尺度空间的集聚效应。然而大尺度产业空间存在机会窗口,发展到一定阶段时可能形成区域锁7 定①。一方面缘于区域内部面临同质化发展困境。受茶市经济效益的影响,林村周边的村庄开始转向种茶。周边村庄地势较平坦,基础设施较为完善,整体生产成本较低,加上外部资源汇聚,茶产业得以迅速发展。随着周边茶村崛起,林村茶产业发展优势被进一步弱化,并陷入同质化竞争困境。另一方面在于“中心-边缘”结构的制约。滨镇是整个区域性茶产业集群发展中心,林村则处于边缘区,林村茶产业最初是借助滨镇的辐射效应实现转型的,但在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反而受到滨镇的制约。由于滨镇茶产业集群具有规模性和集聚效应,在区域资源分配结构中占据中心位置,有限资源向其倾斜配置,形成马太效应,改变区域内空间关系。而处于边缘区的林村,能够获得的发展性资源较少,限制其整体发展高度。在内外部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林村空间发展形成了区域锁定的局面,既受到内部同质化竞争挤压,又受到外部空间结构制约。这使得林村的小农户持续发展受限,进而影响小农经济的现代化转型。
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存在的空间束缚并非在短期性内形成,也不是单一主体力量单向塑造的结果,而是社会与空间长期互动中积累叠加的空间结果。其本质上在于地理、社会、资本、政策等多元主体对空间不同层面的支配活动,并在同一空间中层层叠加,伴随着时间积累,形成一个具有约束性的空间结构。这一约束性空间结构深刻影响着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能力。
五、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中空间束缚的叠层性支配形塑
空间是社会和人类共同拥有的载体和资源,包括空间物质性和非物质性状态,其形态及其关系受宏观社会经济环境变化而改变,进而影响人们观念与行为。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所面临的空间束缚情境是多方力量对同一空间的叠层性支配形塑的结果。所谓空间的叠层性支配形塑,本质上是空间与社会辩证互动的表现,多元主体基于各自发展需求和利益关系,通过使用、占有、分配、管控等方式支配着同一空间,并随时间累积与层层叠加,从而形成具有约束性的复合空间结构。这一结构会改变原本主体与空间关系状态,尤其是处于较为弱势地位的小农户,使其无法充分利用既有空间资源及其价值。
(一)地理支配下的空间底层制约
空间具有自然属性,即地理属性,其形成过程与自然地理基础密切相关[21],人们的空间实践始终受到客观存在的地理条件的支配和影响。空间的物质性基础在于地理实体,尤其是农业发展中的地理构型造成的影响不容忽视。地理环境是开展农户经济活动的重要基础条件,对农户经济活动的发展模式与空间结构等具有显著影响[21]。因此,地理条件是任何空间的客观性支配力量,深刻影响人们实践与社会发展,是构成叠层性支配结构的底层架构,也是塑造空间约束性的基础性因素。虽然山地地理空间资源禀赋为林村提供了发展机遇,促使小农户转向特色性茶产业经营实践,但客观的山地地理条件也是构成小农经济发展约束条件。林村山地地理条件的整体改善依赖于大规模的资源和建设投入,而由于地理条件的复杂性,基础设施建设面临较大挑战。加之村庄内生资源匮乏,外部资源输入有限,导致空间设区域锁定是指区域内主体因习得特定技术或发展模式,逐渐形成路径依赖,导致其发展限定在特定区域范围内。施建设资源不足,林村尚未形成便利化的生产条件。这一现状限制了小农户对潜在山地空间资源的有效开发与利用,阻碍了茶叶种植空间的规模扩展,进而制约了小农户适度规模经营能力的提升。此外,林村空间连通性建设滞后,交通不便,导致农产品物流运输效率低下、成本增加,影响了农户收益的增长,限制了小农生产活动半径的扩大。因此,地理空间底层架构的障碍长期存在,增加了小农户现代化发展的难度,制约了农户对现有空间资源的充分利用,也阻碍了村域茶产业的进一步发展。
(二)社会支配下的空间惯习牵制
“空间是社会的产物”[11],表明空间受到社会本身支配。社会对空间长期稳定的支配形成惯习,这种惯习具有传递性,并倾向于维系空间既有的关系和秩序。在一定阶段中,社会惯习反而成为一种发展的牵绊,具有约束性因素。空间的社会惯习支配将空间的地理塑造延伸到社会层面,扩展了空间的叠层性支配形塑范围和影响力,牵制着空间本身及其空间实践运作。林村作为一个宗族性社会,在村庄内部形成两片平衡关系结构,分为上下两片,上片为刘姓,下片为吴姓,各自有自己宗祠,土地资源、山林、水塘等归属于两片集体所有,片区实际上构成为小农认同和行动的基本单元。村域空间实际为两片集体各自所掌控,形成一种各自为政的局面。两片已形成一套稳定的社会惯习,牵制着人们对村域空间的有效整合。由于片区集体与宗族集体合一,在这一秩序下,传统“祖业”观念的影响延续至今。土地作为祖业的重要形式,是祖先留给后代的重要资产,后代必须要守护和继承这份祖业。两片在较强的“祖业”观念影响下,形成较为稳定的地权秩序格局,并按照这一惯习实践,互相不干涉。两片之间不允许跨片承包土地,土地资源归属和使用仅限本片区内成员,但允许外村人承包。如村干部刘会计是上片返乡回村青年人,原本计划承包下片山地种茶,但因担心跨区承包时间过长可能扰乱原有地权秩序格局,引发不必要的矛盾纠纷,最终放弃。农户对此保持较为敏感的态度,土地资源难以实现跨区整合,空间碎片化问题难以有效解决。在极强的“祖业”观念影响下,两片区易演变为各自为政的局面,难以实现整体效应,无法依托集体力量实现整体发展,包括公共性产品供给以及自上而下资源输入时落地的协调困难。在有限资源输入下,涉及两片资源分配平衡时,难以兼顾,使得输入资源无法有效落地而流失,进一步加剧资源紧张局面。村庄集体层面整合不足,难以为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创造所需公共空间产品。
(三)资本支配下的空间占有挤压
空间因其兼具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成为资本主体竞相追逐的目标。资本主体力求迅速占据空间,并将其作为关键的生产资料,以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在流动社会背景下,资本尤其需要依托于特定的、有边界且固定的地方空间来实现再生产和积累[22]。因此,空间的资本介入和占有性支配不可避免,这不仅加速了原有空间的叠层性支配结构的形成,还催生了排斥与挤压性的空间形塑力量。为了追求更大的经济利益,资本倾向于流向具有潜力的地方或地点。乡村空间因其地域广阔、经济利用价值高以及低成本投入的特点,成为资本积累和增殖的重要来源之一,从而吸引了大量资本下乡经营。资本下乡凭借其雄厚的资本优势,以营利为主要目的,对空间资源进行垄断性经营,导致村域空间被切割的局面。
第一,资本经营垄断性致使小农经济现代化转型错失发展机会窗口期。在早期村庄茶叶产业尚未大规模发展时,村庄为了解决农户出行难的问题,将集体山林租赁给资本以筹集修路资金。外乡资本凭借资金优势介入,以较低价格获得村庄 400 多公顷集体山林的使用权(为期 30 年),用于种植桉树获益。这造成村庄空间存量资源进一步被压缩,进而挤压农户发展空间。30 年承包期限实际上是将空间未来收益让位于资本发展,使得林村缺乏充足空间资源有效供给支持,可能错过茶产业发展机会窗口期,从而限制其整体发展空间拓展。第二,资本主体经营行为对茶叶种植生态环境的影响。资本下乡承包山地是用于种植桉树,桉树生长速度较快,对水源汲取力度大,一定程度上影响村庄生态环境。村庄水源生态受到影响,产生连带效应,也造成茶园水源面临不足,尤其在干旱时期的茶园缺水现象更为明显。资本占据优势地段,切割整体空间,将原本连在一起的空间分割,使得生产空间变得碎片化,难以形成规模化茶园,制约农户生产力整合。第三,资本经营影响基础设施空间建设。体对村庄空间资源垄断,影响村庄基础设施建设。如村庄拓宽通村路时,需要占用属于外乡资本承包范围内的部分山体,但外乡资本不允许村集体动工。又如外乡资本主体每 5 年砍伐一次桉树,但在运输桉树过程中,村庄所修生产路基遭遇周期性破坏。
(四)政策支配下的空间刚性规制
空间具有政治性,作为统治和管理的有效治理术,能够巨大的实际性政治效果。国家将空间作为重要的治理对象,形成空间治理,并将空间治理作为国家治理的重要部分。因此,空间受到诸如国家、政府等强有力主体出台政策的刚性化支配,在宏观层面上进一步强化叠层性支配形塑力量,并借助于行政体制自上而下传导,塑造刚性化空间规制形态。2012 年以后,国家推进国土空间治理体制改革,加强国土空间治理,形成政策刚性规制。林村约有33.33 公顷的耕地和山林被划入为生态林和基本农田保护区,不可进行开发建设。生态区和农田区的划定是自上而下行为,并未基于村庄用地历史和现状而划定。如村庄中有些原本属于建设用地被划定为农田区,始终难以调整。这加剧村庄空间碎片性,使得如通山路也无法进行建设,进一步限制村庄发展空间。技术革新强化国家自上而下的空间治理能力,通过运用技术增强对空间治理能力。国家通过卫星遥感技术构建新空间治理体系,如“卫片执法”。一旦在划定区域改变用地性质或者进行违法建设,遥感卫星会立即拍摄到,相关部门会启动相应执法程序。如村域中有一刘姓农户未向林业部门进行申报,私自开垦山林,被“卫片执法”时发现。林业执法部门调查确认后,向该农户罚款 4 000 元。同时,为了增强村庄有序建设而强调规划先行政策,村集体按照规划进行“三清三拆”,拆除出来的一些地块具有零散性特点,整体利用较低。由于自上而下规划执行滞后,闲置空间属于规划用地,未能及时利用,造成空间资源浪费,引发农户不满,加剧农户与村集体、政府之间的矛盾。空间的政策刚性规制,进一步压缩了空间资源使用,空间限定区内无法进行空间设施建设,两者共同影响空间发展维度。
综上分析,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空间束缚是基于空间的叠层性支配结构的结果。村域空间受到多方力量的叠层性支配,切割了空间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内在互动,使得弱势的小农户难以有效转化空间的使用价值,削弱其空间的交换价值。首先,地理底层制约作为空间事实性障碍,长期影响着小农户空间生产规模扩大,限制农户空间活动半径的扩展。其次,在社会惯习牵制下难以发挥出村庄内部力量作用,影响小农户社会组织性和内聚力提10升,弱化空间支配范围。再者,资本占有挤压作为外部力量介入,进一步压缩小农户扩大化生产所需空间资源,减少空间可支配范围,影响小农户持续发展能力。最后,政策刚性规制则是宏观层面上空间治理,冻结了小农户空间使用范围,增加空间生产成本,也影响农户生产积极性。这些因素又从不同程度影响村庄整体茶产业发展,包括其空间资源供给不足、空间设施建设滞后以及空间发展区域锁定等,从而影响小农经济现代化持续发展。
六、结论与讨论
小农经济的现代化发展是新时期重要议题,不仅关系着中国式现代发展宏伟目标实现,更是关乎数以亿计小农户家庭生计来源。基于空间视角,以粤东林村茶产业发展为例,探讨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过程所面临的空间束缚及其形塑的结构性因素。第一,小农户及其村集体能够充分利用空间资源及其条件实现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林村的农户与村集体基于空间的地理资源禀赋,通过采取空间示范性动员扩散与空间的社会嵌入发展策略,实现以“新农业”为主的小农经济现代化转型,形成集种植与加工于一体的专业茶村。第二,空间的叠层性支配结构是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进程面临空间束缚的结构性因素。在小农现代农业发展过程中,小农户面临空间束缚,包括空间资源供给不足、空间设施建设滞后以及空间发展区域性锁定。其背后是多方力量基于自身发展需求和利益关系调整,共同对村域空间的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进行不同维度的切割,包括地理底层制约、社会惯习牵制、资本占用挤压和政策刚性规制等,并在既有空间中不断叠层累加,由此构成具有约束性的叠层性支配结构。这一结构展示出空间、社会与时间三者动态互动结果,其中空间作为社会性和时间性的物化实践平台,时间性的物化过程借助空间展示出其变迁过程,社会变迁是时间的表征,并沉淀在于特定空间中,打上空间印记。空间视角能够拓展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整体研究视野。目前关于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于主体关系与环境视角,未能将空间要素置于重要位置,对于空间维度所发挥作用与影响关注不够,总体而言仍将空间视为静态或背景性容器而存在。因此,需要将空间从“后台”位置推到“前台”,重视空间实践所蕴含的社会经济政治内涵,关注小农户、村集体等相关主体与空间的互动过程,以此展示其自主性建构与能动性演变,进而揭示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内在动力。同时,随着乡村空间价值凸显,外部多元主体参与乡村空间开发与利用的实践中,使得乡村空间样态及其关系更为复杂,也进一步影响小农经济现代化发展样态。这需要国家对小农户生存与发展的处境给予更多关照,加强农户空间权益的保护。
原载于:《农林经济管理学报》,网络首发。
作者简介:雷贵,华中师范大学政治学与国家治理研究院(中国农村研究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