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自主知识、自主知识体系是一个递进逻辑。
自主是根据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从知识生产的角度看,自主就是独立思考,是以自己为主体的表达,而不是被他人表达和代他人表达。没有自主,就没有自主的知识。
历史上每一次重大社会变迁都伴随知识生产的大进步。春秋战国,伴随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的建立,是数百年的“百家争鸣”。人们独立思考,相互争辩,为新的国家提供了基本的理论根据,从而有了“百代皆行秦政制”。近代以来,现代化率先从西方兴起,在现代化进程中,思想不仅先行,而且构建庞大的知识体系,一直影响至今。
中国的革命和现代化都是在理论准备严重不足的背景下发生的。内部没有理论可用,只能从外部引进。引进的过程便有一个吸收、消化和转换过程,有自主和他主的问题。因此,自主性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问题”,并需要给予相应回答。
在理论准备严重不足的情况下,首先要遵循实践的逻辑,从中国实际出发并以实践为检验标准独立思考问题。1944年,毛泽东指出:“我们既反对盲目接受任何思想也反对盲目抵制任何思想。我们中国人必须用我们自己的头脑进行思考,并决定什么东西能在我们自己的土壤里生长出来。”正是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从中国实际出发,找到了一条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民主革命道路。
1982年,邓小平指出:“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我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总结长期历史经验得出的基本结论。”正是从中国实际出发,走自己的道路,中国式现代化取得巨大成就。
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和走自己的道路,都是遵循的实践逻辑,体现了人的自主性。我国的政治学自1980年恢复重建以来,遵循实践逻辑,从中国实际出发,以中国现代化建设中的问题为导向进行研究,取得了很大进展,体现了知识生产的自主性。田野政治学作为以田野为方法的政治学路径,是以农村农民问题为导向,以实证调查为基本方法,以调查材料为研究依据,提出了一些具有原创性的概念。如家户制这一概念便是基于一家一户、千家万户、分家立户的社会现象,基于几经沉浮的包产到户政策实践提出来的。
只要是遵循实践的逻辑,必然会产生自主性。实践不仅是认识的来源,也是校正认识的机制。“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和“走自己的道路”都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提出来的。在中国从事知识生产,必然会受到中国实践的支配和牵引,从而获得自主性,生产出相应的知识。
当然,政治学与政治实践有所不同,它是一门系统性学问,要体现知识生产者自身的主体性。实践的逻辑使知识生产者能够获得自主性,但这种自主性在相当程度是“不由自主”的自发的自主性,是一种外在性规定。我们10多年前提出家户制这一概念,并不是基于学术自觉,而是基于外部事实的牵引。
在康德看来,一切知识首先都来自经验。但是,任何人的经验都是有限的,其知识也是有限的。基于有限经验获得的知识往往是碎片化的,基于有限经验构建的原创性概念表现为“概念孤儿”,难以形成知识体系。知识体系是将一定领域内的知识点,通过逻辑、系统、有序的方式相互关联,形成一个结构化的整体。这种结构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记忆和应用知识,是一种基于知识的逻辑。
要构建自主的知识体系,需要从“不由自主”走向“自由自主”。自由不是任意。斯宾诺莎提出“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的重要命题,并得到黑格尔和恩格斯的引用和肯定。只有认识必然,即事物的规律,才能获得自由。这种自由强调认识主体的自觉和能力。在自由基础上获得的自主体现了知识生产者的主体自觉,受知识的内在性规定而不是外在性限制。
对必然的认识要求知识生产超越个别经验,拓展实践的广度和深度。近年来,我国的比较政治学和历史政治学的兴起,将不同国家的比较和具有延续性的历史引入政治学,有助于在时空比较中获得理论自觉。
对必然的认识还要求知识生产超越个别经验,建构起具有一般性的知识框架。康德认为,除经验外,还有一种独立于经验、甚至独立于一切感官印象的知识。这种知识是通过大脑的独立思考,对经验进行加工,以抽象的概念作为出发点,提出命题,经过逻辑推理,从而获得对经验事实的认识。这种抽象思维是思维的更高形式,能够获得对经验事实的解释,所遵守的是知识的内在逻辑。
田野政治学从中国事实出发,提出家户制概念,并认为家户制是比印度村社制更高级的农村基础性制度。但仅仅依据中国事实还远远不够。要获得对家户制更充分的解释,还需要从知识逻辑上加以认识。人类行为有两种基本方式,一是合作,一是冲突。规模和利益是合作和冲突的两个重要变量。在给定条件下,人群规模愈小愈能达成一致,冲突愈少;利益联结愈紧密的人群愈能达成一致,冲突愈少。从这个角度看,家户制比村社制更有助于合作和减少冲突。马克思认为印度的村社制看起来无害,但却以残酷的种姓制为基础。梅因则认为支撑印度村社制的有强制性的法律。我国废除人民公社体制,在于一家一户的生产经营方式更能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因此,我们可以从逻辑推理上对家户制作出进一步的学理化解释。政治学作为一门专门的学科,其生命便在于学理。
30年前,田野政治学基于实践逻辑,提出了“实际、实证和实验”的研究方法,进行了大量的调查,取得了丰富的资料。但是,田野只是一种获得知识的方法,难以自动构建起知识体系,所提出的原创性概念尚是“概念孤儿”。这就需要在田野政治学基础上进一步拓展,对田野事实进行微观政治学研究。
如果说田野政治学的知识生产的自主性尚是基于实践逻辑的“不由自主”,那么微观政治学的知识生产则是基于知识逻辑的“自由自主”,是田野政治学的迭代升级。田野政治学主要是一种方法,是通过调查获得事实,对事实加以分类和描述,形成对事实的结构化认识。我们的村庄调查将全国分为七大区域,在调查中归纳出家户制、村寨制、宗族制、庄园制、部落制等农村社会形态,主要回答传统农村形态“是什么”的问题。微观政治学有自己的研究对象、基本概念和逻辑线索。它要基于知识逻辑,对所调查的对象进行分析和演绎,从功能的角度发现调查对象“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因果机制。这种因果机制的研究方法不仅适用于传统和农村,也适用于现代和更广泛的人群,所得出的结论可以超越个别案例,获得一般性。
当然,从“不由自主”到“自由自主”,从具体思维到抽象思维,从田野政治学到微观政治学是艰难的跨越,但也是自主知识生产进步的必经之路。
(本文是作者在2025年4月数次研讨会上发言基础上整理而成,经作者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