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价值在于提供认识论和方法论。中国哲学思想博大精深。但如何从中提炼出用于现代社会科学研究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还有待努力。通过“日用而不觉”这一命题，我们可以发现这一命题作为功能方法的本土资源的价值所在。

“日用而不觉”的核心要素是“用”。“用”指人或物所发挥的功能[function]。

由“用”这一功能而生出五个功能方法的系统性问题：

1、谁提出“用”？这涉及到主客体关系。主体是具有独立性的事物或人。事物和人通过功能表达其主体性。如“为我所用”“天生我材必有用”“中体西用”“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与“日用而不觉”相对应的是“道在日用中”。在中国，“道”是为人所用的。“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孔子）人是主体。这与中国悠久的农耕文明相关。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对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海洋文明作了比较。平凡的土地尽管平凡，但四季有序，人们在与平凡的土地交往中春种秋收，获得的是以人为主体的确定性。而茫茫草原和沙漠，特别是茫茫无定、浩浩无际、渺渺无限的大海让人们生活在不确定性之中。彼岸引导此岸，天国支配尘世。中国人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宗教。中国人的宗教是历史。历史之道在于经验。昨天的经验对于今天仍然有用。“古为今用”有深厚的文明底蕴。只是在孔子的时代，“道”还是君子之道，距离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有距离。到了明代，王艮大胆提出“百姓日用即是道”，“道在百姓日用中”。百姓第一次获得主体性，是“日用”的主体。

2、为什么“用”？这涉及到内在与外在问题。“用”来自于内在的需要。它指人们缺乏某种东西而产生的要求。这一要求若得不到满足，就会产生问题。功能来自需要。“道在日用中”。道来自于百姓日常生活的内在需要，日用即道。这种道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每天生活都会用到，只是人们没有自我意识到而已，所谓“日用而不觉”。它已构成人们的生活习惯，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百姓生活尽管琐碎、平常，但不能没有。

3、有什么“用”？这涉及到方法论问题。满足需要的功能要借助一定的方法和举措。这种方法和手段具有多样性和灵活性。它因时因地而宜而变。王艮主张：“事亲从兄，本有其则，孝悌其心，其理自识”，但不是绝对盲从。“父兄所为，不可不识；父兄所命，不可不择”。“用”通常与“变”相关。

4、有没有“用”？这涉及到价值论问题。“用”是一种功效，指一个行动所获得的预期结果或者成效。衡量手段的标准是有没有“用”。如“大材小用”“没用的”东西。如果“没用”，连人都不算。“日用而不觉”的价值与力量便在于“日用”。如果没有“用”，就不会“日用”。费孝通最早运用功能方法研究中国问题，提出了“长老统治”的概念。这在于农业社会依照的是经验，而老人最有经验，最有用。《史记》记载了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差别，后者“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这是因为在危机四伏的茫茫草原上，壮健才能堪用。

5、之所以“用”？这涉及到用的目的问题。“用”意味着预先设定的目标。如学以致用，“无用之用”（庄子）。党的二十大提出把马克思主义精髓同人民群众日用而不觉的共同价值观念融通起来。在于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方法论与“日用而不觉”具有内在的融通性，它通过实践加以体现。

从认识主体看，人是实践的主体，实践是改变世界的能动性活动。“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

认识来自需要。在改变旧世界的过程中，“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马克思主义是中国进入现代世界的需要。中国被卷入现代化，严重缺乏理论准备，只有向外部世界获得真理，并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了马克思主义。“我们既反对盲目接受任何思想也反对盲目抵制任何思想。我们中国人必须用我们自己的头脑进行思考，并决定什么东西能在我们自己的土壤里生长出来。”（毛泽东）

功能依托手段。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要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决定了手段的多样性和灵活性。中国走出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革命后要发展生产力。在发展生产力的过程中，实行灵活多样的手段。“现在所有的形式中，农业是单干搞得好。不管黄猫、黑猫，在过渡时期，哪一种方法有利于恢复，就用哪一种方法。”（邓小平）

手段产生功效。“马克思主义看重理论，正是，也仅仅是，因为它能够指导行动。如果有了正确的理论，只是把它空谈一阵，束之高阁，并不实行，那末，这种理论再好也是没有意义的。”“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的实践。”（毛泽东）黄猫、黑猫都属于手段，抓住老鼠才是好猫。

功效达到目的。“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远大目标，需要各个阶段的持续努力。

功能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用以解释社会是如何自我运转的？

第一代功能主义。将以生物意义的人类比人类社会。自达尔文进化论问世，深刻影响社会科学。以斯宾塞等人为代表，将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有机体。人作为有机体有各种器官，通过各种器官的功能及其协调，维持生命有机体的存在。这一方法以小规模人群和静态社会为对象。人类学家运用功能的方法研究原始的小规模人群，看这些人群是如何通过自然形成的功能维持其自我运转的。他们进入这些人群之中进行近距离观察。

第二代功能主义。与生物学的人体脱钩，将社会看成是有其自身存在的实体，从抽象的哲学层面，运用功能主义的方法认识和研究整体社会，最典型的是结构功能主义。功能产生于社会结构。

功能主义的方法也有局限性。一是不能以自然人简单类比社会。社会是人与人的结合，其功能不能像自然人那样自然而然产生。只要是人与人的结合便会产生矛盾和冲突，就需要对矛盾和冲突的化解。这种功能更具有人为的目的性。二是人类社会不是完全不变的静止社会。近代以来的社会更是一个大变动的社会。用自然人的自然功能难以解释充满矛盾和冲突的社会。三是早期功能主义具有决定论倾向。只要有一定结构便必然产生功能，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

功能方法对于研究小规模和制度化人群是有用的方法。要善于从中国传统文化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汲取资源，建立起具有自主性的分析框架，包括：结构产生需要，需要产生功能，功能借助手段，手段产生功效，功效达到目的。

功能在英语中包括两层涵义：一是达到目的所起的作用；一是数学的函数，由A到B，是自变量与因变量的关系。微观政治学以小规模的制度化人群为研究对象，目的是发现人群的群体性和有序性是如何获得的，又是如何变化的。其中的关键要素是什么？如何从对象人群中提取影响变化的关键要素。这种方法应该像“日用而不觉”的命题一样，成为基于内在研究需要而产生的方法。

（本文是作者2025年5月14日在“微观政治学工作坊”“日用而不觉”专题讨论会上的发言，经作者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