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是知识的精华。知识生产者的重要使命是生产概念。这种生产需要依托以学术旨趣为目标的学术共同体。通过学术共同体的持续不断的讨论和研究，将个别人的孤立行为变为持续不断的知识再生产过程。现代学术进步无不是依托于学术共同体的构建。

我国的社会科学恢复重建时间不长。学术共同体正在建设之中。由郭忠华教授发起的政治学概念研讨会已持续近10届。当时是基于知识生产本身提出来的课题。近几年，随着自主知识体系的提出，概念研究引起广泛重视。只是，知识生产有内在规律，需要通过扎实的工作一步步前进。由郭忠华教授发起的概念研讨历经多年，每次都有新的收获，由此也形成了“郭概念”这样的标识性学者及其学术共同体。现在讨论概念需要加以分类。一是政治概念。这类概念主要解决的是事理问题，将事情本身的道理弄清楚，或者将事情概念化。当然，任何事情都是有边界的。此事与彼事不同。肯定即否定。从具体的事情中抽象出概念。这就有了本土性概念的说法。通过这类概念有助于人们对具体事情的认识。二是政治学概念。这类概念要解决的是学理问题。所谓学理，就是用学科的知识和话语加以表达，并置于学术体系中加以研究，形成有机的知识联结，在共在中获得此在。

本次会议主题是本土标识性概念的理论化与体系化。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前些年，因为田野调查，我们从经验中提炼出若干本土性概念。这些概念具有很强的在地性，来自于实地经验。但是，任何经验都是有限的。由有限的经验所生产的是一个个势单力薄的“概念孤儿”。概念与概念之间缺乏有机的联结。当这一概念离开了本土，便缺乏解释力。因为其他地方没有同类的土壤和经验。这种概念就难以成为普遍性和可传播的知识。

前两年我发表一篇论文《将概念带入学术体系：为“概念孤儿”寻家》。学术体系就是一个“学术谱系”。昨天，我在顺德考察了号称佛山最大的宗族祠堂。其中的族谱记录了始祖及其世代的传承。族人会在族谱中获得自己的位置，以表示自己的正当性。所以，我们中国人经常讲做事“有谱”或“不靠谱”。谱是地位和正当性标识。谱系是通过血缘关系将一个个族人联结起来并赋予每个人地位及其意义的系统。这个系统注重源与流、根与枝、代际与传承。学者将血缘谱系运用于社会科学研究，尼采撰写了《道德的谱系》，福柯更是构建了谱系（Genealogie）学的核心概念。

总的来看，学术谱系与血缘谱系一样，注重学术知识的源与流、根与枝、代际与传承。人类的知识来自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直接经验来自于个人直接经历或感受的事情并由此产生出本土性概念。例如，我提出的“家户制”是基于对中国以家户为单位的现象的概括；“祖赋人权”是基于对宗族人群的地位、资格、权利与责任的概括。至于这些概念在人类知识谱系中具有什么地位，有否正当性，当时没有考虑。只是随着知识竞争，有学者提出不同意见，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但还没有解决。因为提出意见的人同样出于自己的经验。这就意味着直接经验与直接经验因为每个人的经历和价值不同是难以沟通并形成共识的。同时，基于直接经验产生的概念也难以传递。因为时代不同，人们的直接经验不一样。如当下的人已很难理解“家户制”“祖赋人权”这类具有传统性的概念了。要解决直接经验的限制问题，必须求助于间接经验，这就是超越于直接经验的人类知识体系。现代社会科学的产生，正是力图超越直接经验的限制，生产出具有内在逻辑关联的知识体系。这种知识体系不是凭空而来，也不是自我标榜，而是一代代人发现、传递、创造而成的。这就形成了所谓的学术谱系。早在100多年前迪尔凯姆在《自杀论》一书中便提出了“概念群”。前两年，郭忠华教授提出了“概念树”。本次会议的图标就是“概念树”，其中有根系、有枝叶，并通过树干、树茎相联结。这就是学术谱系。

为“概念孤儿”安家，最重要的是构建学术谱系的观念。

首先，要以学术谱系为观照构建学术概念。在康德看来，人类的一切知识都来自经验。直接经验是生产概念的重要源泉。我国近些年来之所以不断生产出概念，在于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特实践和经验。我们近些年做田野调查，能够直接感受和经历书本上没有的事情和经验，因此生产出一些本土性概念。但由于缺乏学术谱系的观照，更多的是一种自我证成。我思故我在。其学术正当性不足。这就需要将直接经验产生的实际问题转换为具有普遍性的学术性问题。“祖赋人权”基于直接经验。但如果将其提炼到权利来源的一般性学术问题，便有助于获得学术谱系中的合法性身份。

其次，要在学术谱系中构建概念。学术谱系是一个知识系统，其中有源与流、根与枝。能够构成源与流、根与枝，必然有其内在价值。存在即合理。人们要构建学术性概念只能从已有的学术谱系出发，在学术谱系中寻找到自己的方位。这就需要了解前人的相关学说。学术论文之所有文献梳理，就是要求作者了解相关研究的成果，并以此为基础而构建概念。正如没有上代就没有下代一样。当然，下代不是上代的复制品。与血缘关系的下代是上代的自然传承不一样，在学术上能够构成下一代的，一定是在上代基础上有创新。合理才存在。这种创新哪怕是很小的，但也具有独特性，并能够在学术谱系中获得一席之地。

最后，要在学术谱系中构建概念。知识生产者的使命就是生产概念。但是，这种概念是上品，还是下品，其检验标准是能否在学术谱系中立得出。我国的学术界存在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问题，重要原因是没有将概念置于学术谱系中去竞争，去检验，并通过竞争和检验提升自己的说服力。有人说，随着国家实力的增长，概念的影响力会更大，这有一定道理。但是一个概念能否立得住，主要还是要依靠其内在力量。要将其带入人类知识谱系（世界知识竞赛场）中去竞争，获得存在的价值。其中会有无数个概念倒在知识进步的路上，但会为后人积累成功的经验。

通过参加郭忠华教授开启和推动的概念研讨，由不自觉到自觉，由自说自话到学术谱系，标识着学术概念研究的进步。

（本文是作者2025年5月24日在“本土标识性概念的理论化与体系化”研讨会上的发言，经作者补充和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