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能与互动都是研究小规模人群的重要理论和方法。互动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后者主要指人与人之间的直接互动。这里主要指后者。用人际互动可能更为准确。
社会行动是韦伯对社会研究的起点。米德将行动作为人类行为的基本单位。行动(act)是指某个人在特定情境下的全部反应。它包括他们对环境中特定事物和人的注意,以及他们对那些事物或人的感觉和想法。
互动论有三个基本原理:我们依据我们对事物所赋予的意义而采取行动(第一原理);我们所赋予对事物的意义源于社会互动(第二原理);为了赋予某种情境以意义,并决定采取什么行动,都要经历一个内在的阐释过程(第三原理)。
人际互动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每个人必须不断地理解互动之另一方的行动,并调整对这些行动的反应。互动是独立个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人们的说话和行动作用于对方,并通过对方的反应调整自己的行动。
互动产生于人与人的直接交往中,是面对面(face to face)的直接交往关系。适合分析小规模人群。它相当于迪尔凯姆在《自杀论》中说的“小型社会”,芬利在《古代世界的政治》中说的“面对面社会”,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的“熟人社会”。
权力是政治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从人际互动的角度认识权力,对于分析小规模人群的政治及其权力具有重要意义。
经典意义上的权力是单向度的。在韦伯看来,“‘权力’(Macht)就是在一种社会关系内部某个行动者将会处在一个能够不顾他人的反对去贯彻自己意志的地位上的概率,不管这种概率的基础是什么。”(《经济与社会》)“不顾他人的反对”是权力占有者的单向行为,而不是互动行为;不会因为对方的反对而调整自己的行为。权力可分为国家权力与社会权力。为此可以设立纵横两个坐标:
一是纵向的国家权力。国家权力来自社会又凌驾于社会之上(恩格斯)。韦伯对国家的定义是,在一定疆域内,对武力之正当使用的垄断权利的人类共同体。国家是垄断暴力的官僚机器。国家权力对于社会具有普遍性和强制性,依靠官僚机器自上而下对社会发挥作用。国家在权力体系中居于主位。
20世纪以来,人们开始从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角度研究权力的运行。迈克尔·曼将国家权力分为专制性权力和基础性权力。基础性权力更注重国家与社会的互动。米格代尔在《社会中的国家:国家与社会如何相互改变与相互构成》更强调了国家与社会的互动。只是他们的国家与社会都具有整体性和宏观性,而不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直接互动。这是以国家为单位的宏观政治学的研究特点所致。
韦伯注意到自上而下的官僚必然要进入社会与个人交往。但他认为官僚制的重要特点是非人格化的。“不考虑特定的人和情况”是官僚制的格言。国家行政官员在与个人交往时,是以非人格化的行政身份出现的。他本身是权力的化身。当然,韦伯对冷冰冰的官僚主义也有所反思。当下通行的“街头官僚”与“机关官僚”有所不同,他们要直接与个人交往,并会陷入“照章办事与自由裁量”的困境。
从人际互动的角度看,当自上而下的国家权力延伸到社会时,生活在小规模人群的权力主体不能不考虑社会的因素,与权力对象进行互动。他必须考虑权力对象的反应,考虑权力的实际效用。戈夫曼的“拟剧理论”是一个有价值的方法视角。在“拟剧理论”看来,人们都是戏剧中的演员。当人们扮演角色时,其表演是由观众评价的。表演者不能不考虑到剧场情景。因此,人们互动的重要特征是印象管理或“自我呈现”——为了使他人按照我们的愿望看待自己而在他人面前展示自我的努力。
二是横向的社会权力。社会权力是来自于社会本身、在小规模人群中发挥支配地位的权力。这种权力存在于社会当中。它不像国家权力那样有专门的公共机构作为载体,具有专断性和强制性,更强调权力主客体之间的互动关系。权力来自社会,并为社会认可。这种权力更主要的是权威。这种权威是自然产生的,不需要“自我呈现”。恩格斯对此作过比较:“文明国家的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警察,都拥有比氏族社会的全部机构加以一起还要大的‘权威’;但是文明时代最有势力的王公和最伟大的国家要人和统帅,也可能要羡慕最平凡的氏族酋长所享有的,不是用强迫手段获得的,无可争辩的尊敬。后者是站在社会之中,而前者却不得不企图成为一种处于社会之外和社会之上的东西。”
权威也是一种权力。只是这种权力来自于权力客体的自愿服从,是权力主客体在长期反复的互动中形成的自愿服从。传统中国,皇权不下县。专制性权力只到县。县以下主要依靠社会内生的地方权威和家长权威进行治理。地方权威需要通过善行善事获得声望。我在1992年出版的《非均衡的中国政治:城市与乡村比较》一书专门讲到传统乡村权力,除经济、政权以外的“声望”权力。这种权力来自于长期共同生活的互动。“绅士”们要在与乡村社会成员的互动中获得社会声望。家长尽管具有天生的权力,但他同时承担着“养家糊口”,维护家庭共同体存续的责任,不会滥用权力,因此更多的是权威。
从社会互动的视角出发有助于观察和认识微观社会领域的权力。我国的基层干部生活在群众之中。尽管他有国家权力赋予的身份。但是由于日常生活于群众中,他们的工作必须直接与群众交往,必须考虑群众的反应,并在反应中进行自我调适。否则他们就难以将权力转化为让人们自愿服从的权威。我20多年前在农村做调查时,当地一个干部有能力但不接“地气”,每天穿着球衣清晨在大堤上跑步。当地正在农田干活的农民以“侧目”的方式加以对待。前几年我在农村调查时,一位选调生干部在会上高谈阔论,但听众都听不懂,等于白说。
做群众工作是我党的优势。只是这一优势没有能够转换为学理。如何将经验提升为理论,又运用理论认识社会,是政治学的重要使命。社会互动理论作为一种方法,有助于认识小规模人群及其政治,是微观政治学的重要方法之一。
(本文是作者2025年5月21日在“微观政治学工作坊”“社会互动”专题讨论会上的发言,经作者审订)